挺韩者可以如此反驳:常识也是有反例的,韩寒就是反例。这是很多挺韩者常用的反驳方式。这种反驳在逻辑上无懈可击,但其力度却十分微弱。因为在一两件事情上违背常识尚属可能,但在很多事情上都违背常识则令人生疑,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变成比“阴谋论”更不可信的理论。
挺韩者还可以这样反驳:韩寒之前吹牛了,所谓《三重门》一气呵成是说大话,只是想显得自己牛逼,实际创作是有很多改动的。但这样一来,就难以说明网上显示的《三重门》手稿是创作初稿(因为改动很少),这将使韩寒少了一个最有力的证明自己的证据。
挺韩者只好这样反驳:韩寒纪念张国荣的微博不是自己修改的,而是被编辑修改的。但这样一来,又与韩寒之前声称自己所有作品没有一行字是他人代笔的发生矛盾。虽然这种性质的“代笔”不是什么严重的事,但是韩寒自己把话说满了,怨不得质疑者。况且,连一篇千字短文都可以被编辑作这么大的改动,那些长篇小说的改动会少吗?
挺韩者于是说:编辑改动韩寒的文字,韩寒不知道,所以不算代笔。但韩寒之前声称,编辑哪怕改动自己的一个标点都要经过自己的确认。那么,要么韩寒知道编辑改动了,要么韩寒又说大话了。而一个经常说大话的人其诚信恐怕要大打折扣了。
看来上述挺韩的反驳都不理想。我这里提供一个符合韩寒性格特点的反驳:前言版和微博版都是韩寒写的,韩寒故意露出那些破绽,让质疑者去忙活,这是他在愚人节给大家开的玩笑。既然两千万悬赏都是韩寒开的玩笑,开这样的玩笑对韩寒来说不足为奇。在一篇被删除的博客中,韩寒写下了这样的话:“我这一生致力于对各种事物开玩笑”。这是5年前的愚人节韩寒写下的话。在同一篇博客中,韩寒写道:“张国荣死的时候我正开车从北京回上海,在河北和山东的交界。说实话,四年前的当时,我只知道此人唱过倩女幽魂。”5年后的愚人节,韩寒在纪念张国荣的文章中写下了几乎相同的话。
然而,这次韩寒重提张国荣受到了空前质疑。很多质疑者认为,韩寒选在这个特殊的日子,把自己多天前所写的文章拿出来兜售,是在借张国荣的忌日“消费”张国荣。韩寒根本不是张国荣的粉丝,而只是在死者坟头作秀。这不仅是对死者最大的不敬,而且显露出韩寒十足的虚伪。
这个结论是如何得来的呢?理由有二:第一,韩寒说2003年4月1日,他在开车从北京回上海的途中,从车载广播中得知张国荣去世的消息。但张国荣是当天傍晚6点多去世的,媒体开始报道在晚上7、8点以后,韩寒不可能在当天白天听到张国荣去世的报道,因此韩寒整篇纪念张国荣的文章是建立在虚构故事的基础上的;第二,韩寒在以前的博客文章中显示出对张国荣的大不敬,如把张国荣的自杀说成是“磕死”。老实说,我第一眼看到这样的质疑也对韩寒非常不耻。然而,当我找到韩寒以前写的所有提到张国荣的文章后发现,除了“磕死”那一篇用词过于调侃,其他地方并未显示出对张国荣的不敬。其中一篇有这样的话:“张国荣翻唱,至少还有你,嗓子累了,有地方走调,有地方错词,但是,人到了一个级别,所有的错,都是对的,所有的无理,全都是道理。”有质疑者因此认为韩寒是在讽刺张国荣,但这句话后紧接着的是:“无论如何,比不过不失四平八稳的林忆莲版本要好。”虽然读懂这句话要费点劲,但这句话对张国荣是褒是贬一目了然。
为什么同样的材料,不同的人会看出截然相反的结果呢?倒韩派从每个材料中都能发现不利于韩寒的证据,而挺韩派则对这些证据无动于衷。是挺韩派眼瞎了、脑残了,还是倒韩派带了有色眼镜,看什么都是黑的?
这里的关键在于,材料只是数据,数据本身没有意义,从无意义的数据到有意义的论断,需要经过理论的加工。即使是从材料出发的最简单的事实判断,也隐含了理论加工的过程。而不同的理论预设对同样的材料可以加工出截然相反的结果。实际上,人们通常只能看到他想看到的东西。在没有任何理论预设的情况下,你看到的只是杂乱无章的数据。请阅读下面这段话:
报纸比杂志好,海边比大街好,一开始就跑比走好。你可能得试几次,也可能需要借助某种技巧,但很容易学,就连孩子都能享受其中的乐趣。一旦成功了,它就一点儿都不复杂了。鸟儿们很少会离太近,雨能迅速把它浸透了。如果有很多的人做同样的事就会引发问题,因为仅仅一个人就需要许多空间。不过,只要不发生纠纷,一切都会显得很祥和。岩石可以当作停放的地方,可是一旦挣脱开,你就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了。(《人类思维中最致命的错误》,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p.10)
你看懂这段话了吗?我想你大概和我一样,即使反复读也仍然感到一头雾水,不知所云。现在给你一个提示词:风筝。当你再读上面这段话时,是不是一切都豁然开朗了?
那么,那个4月1日白天听到张国荣死讯的时间错误如何解释呢?倒韩派这次揪出了不少韩阵营中记忆出错或自相矛盾的地方(包括这次韩寒纪念张国荣的文章),但是否由此就能义正严辞的指责有人撒谎了呢?在心理学家看来,这样的指责过于严厉了,心理学上对记忆出错有着比故意撒谎更加科学合理的解释。在《谁会认错》这本书中有这样一个例子:
甲接受节目主持人乙的采访,乙坚持要甲说些关于两性的话题,甲尽管以前写过这方面的书,但认为在此场合谈论两性不妥,因而坚持要求不谈两性而谈论政治。几年后,乙因为出名了而自己接受采访时回忆说,在那次采访甲的事件中,我想谈论政治,而甲想谈论两性,而这与当初的事实正好相反。有趣的是,类似的事情也发生在韩寒和方舟子身上,大家都知道悬赏两千万是韩寒提出来的,可是后来韩寒的一篇文章中竟然说是方舟子悬赏打假韩寒的,韩寒是故意撒谎和歪曲事实吗?对此,心理学家是这样解释的:
当两个人对同一事件的记忆截然相反时,观察者通常会认为其中一人在说谎。……但是我们大多数人在大多数时间既不会说出事情的全部真相,也不会刻意隐瞒和欺骗。我们没有撒谎,我们相信自己的讲述。就如同讲述自己的故事一样,我们都会添加一些细节,而省略一些不合时宜的事实,我们会对故事进行细微的自我拔高的修饰,事实会被修饰得很好,以至于下一次我们还会增加一些细节;我们确信这些细节的无伤大雅的谎言会使故事更合理更清晰,(这种修饰)最终会使我们的回忆与真实发生的事情产生出入,或者甚至回忆起没有发生过的事情。记忆就是这样成为我们个人的自我辩护的历史。(《谁会认错》,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p. 51)
简单来说,人的记忆是很不可靠的,会朝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作出各种修正。记忆的偏差很少是由于记忆者故意撒谎或隐瞒真相造成的,而更多的是一种出于本能的下意识行为。
在科学哲学中有一个著名的隐喻:“鱼网隐喻”。一个渔民提出一个理论:海里所有鱼的长度都超过10厘米,在此理论指导下,他做了一张网格大小为10厘米的鱼网,结果发现,每次他捞起的鱼都超过10厘米,于是,渔民更加相信自己理论的正确。倒韩派一旦假设了韩寒有代笔,那么他们在此假说下的观察和实践就会被这个假说局限,从而其观察和实践结果会不断印证假说的正确。那么,渔民怎样才能认识到自己理论的错误呢?需要有人提出不同的理论假说:比如海里所有鱼的长度都超过5厘米,在此理论指导下进行新的观察和实践(做一张网格大小为5厘米的鱼网),这样将会得到不同的观察结果。挺韩派要做的就是提出与“代笔说”不同的理论假说,然后在此理论假说下去观察同样的材料,如果观察结果能很好的印证这个假说,那么将是对倒韩派的最大打击。
p.s. 其实我是一个倒韩派。但这次很多倒韩人士就韩寒纪念张国荣的文章迫不及待作出不利于韩寒的结论(如消费张国荣说),令我感到倒韩派已陷入了证实偏见之中。我希望有更多的挺韩派人士运用理性的思考来纠正这种偏见。不管倒韩还是挺韩,我们最终追问的只是事实与真相。即使事实会被理论污染,但只要可以容纳不同声音,经过充分的、理性的论辩后,真相终会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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